这段时间网上对于“娘炮”骂声一片,“少年娘则国娘”这类 “佳句”不断,甚至引起了BBC的关注。作为一个女性,我不禁要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说一个男生像女生——不止“娘炮”,还有“女里女气”、“娘们儿唧唧”等等——听上去就是贬义词?什么时候“像个女孩一样”成了一件很丢脸的事?然而指女生像男生的“女汉子”这类词就听起来没那么刺耳,说一个女生很“爷们儿”甚至是表扬的语气?
针对这一语言上不对等的现象,我想从词语本身出发去探讨三个问题: 人们反感的“娘炮”究竟指什么;为什么会使用“娘炮”这一性别化的词语;关注这个词的使用方式意义何在。
首先,“娘炮”这个词通常用于指称什么?
我们平时可能看到女性朋友发过这样的自嘲朋友圈:“今天自己从超市拎了四十斤大米,我可真是个女汉子呀!”但多半不会听到男性朋友说:“今天下班摔了一跤差点疼哭,我可真是个娘炮呀!”差别是一目了然的。当我们说一个女生“女汉子”的时候,原因可能是她力气大、耐力强、大度、豪爽、遇到危险情况挺身而出……而当我们说一个男生“娘炮”的时候,是因为他虚弱、矫情、做作……
如今,人们对“娘炮”的定义很宽泛,主要分两种,一种是针对外表的:不健壮、穿较紧身的衣服、化妆、长发等,而且这种外表特征时常被泛化,有的男孩子,天生肤白,体形纤细,甚至背单肩包、冬季用唇膏都会被说“娘炮”。“真正男子汉”似乎应该与一切美丽外表和精致生活绝缘。另一种是反感其行为方式和状态:扭捏、矫情、身体畏缩不舒展、做事小气等等。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为何指称外表和行为特征的词会被蒙上了性别化色彩?
这里要澄清两个概念: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生理性别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男性和女性具有不同的第二性征。而社会性别属性是后天习得的行为方式与性格特征,我们称为 “阳刚气质”和“阴柔气质”。传统上认为,阳刚气质是男性具备的气质,而阴柔气质是女性的气质。不过, “女性并非天生,而是被建构的”这一理论在上世纪前半叶就已提出,在后来被不断深化。两性的先天生理差异是客观事实,而后天的行为方式,则有很多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比如小女孩要穿着裙子去爬树,大人会说“一点也没有女孩样”,小男孩对口红和高跟鞋感兴趣,大人很可能大惊失色,教育他永远也不要碰这些东西。再扩大到社会上,学校也好,媒体也好,长期潜移默化,当然会造成不同的性别表现。
虽然性别平等的推动者们始终致力于弥合“阳刚气质属于男性、阴柔气质属于女性”这种刻板的分野,但不得不遗憾地承认,现在社会上这类看法仍是主流,基于刻板印象的言论层出不穷。2017年,《中国妇女报》发布了性别歧视禁用词,这在国内是非常先进的做法。不过在这里,“娘炮”、“女里女气”与 “直男癌”、“剩男”一起被列入“歧视男性词汇”的类别——为什么说“娘炮”就歧视男性呢?它背后的逻辑是:阴柔气质是男性绝对不能有的,如果有,你就不是“真男人”。看起来是对男性的歧视,实际上是对阴柔气质的贬抑。
古代有一个词叫“牝鸡司晨”,近年常有人感慨社会“阴盛阳衰”,还有一个听起来似乎很专业的提法叫做“男孩危机”,这些言论的内核其实都是:必须以阳刚气质主导社会,决不能让阴柔气质占上风。这是一种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先定义了“阴”和“阳”,然后“阴”和“阳”一定要争个高下,我强你弱,一决雌雄。王小波曾经写过:一个外国朋友问他,你们中国那个阴阳学说,为什么把好的都给阳,一点也不给阴剩下?他回答说,这很简单,因为话语权属于阳的一方,它当然不会说阴的一方任何好话了。于是,扭捏、矫情、心胸狭窄、见识短浅……通通归为“阴”的缺点。所谓“阴”,就是躲在阴暗处,见不得人,不登大雅之堂。掌握权力的一方定义被压制的一方,有时也会给其所谓的荣耀,使其停留在被压制的状态,甚至沾沾自喜,从而丧失反思的能力。然而,阳刚气质有没有负面的表现形式呢?比如不注重细节、侵略性强、崇尚暴力,这些特征在推崇“阳刚”的时候往往被忽略,有时甚至也被作为优点。譬如,电影里常出现的台词:“让我们用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吧!”指的就是打一架。
把生理性别和社会对性别的建构混为一谈,将阴柔气质污名化,对男性本身是一种束缚和压制。其实,同性别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异远大于两性的整体差异。把某个人、某一群体、某个性别标签化,本质上都是对个体价值的不尊重。在这样的制度结构中,男性想要获得主流的性别认同,必须不断向“阳刚”靠近,否则就会被规训、被排斥。不能哭唧唧,一定要强势,这些都会造成对真实情感的压抑。男孩们带着对“像女孩一样”的恐惧,生怕被“阳刚”的一方抛弃,这与校园霸凌的逻辑是相同的:如果你不跟着强者一起欺负弱者,那么你也会被强者欺负。男性在嘲笑、谩骂其他男性“娘炮”的时候,获得了心理认同:没错,我仍然身处强者阵营。
可能有人要说:“娘炮”就只是一个词语而已,何必如此计较?
对于语言与社会性别的关系,有两种极端的观点,一种是把语言当做镜子,认为语言只是忠实地反映社会,所以“以社会性别为依据的社会分工也反映在使用语言的模式上”(玛丽·塔尔伯特,2004)。另一种将语言看做是有再生产能力的,不仅能够反映、同时能固化和造就分工。这两种观点也被不断结合。戴尔·斯彭德在《男人创造语言》中指出,“男人对意义生产具有垄断权,他们也因此垄断了我们对现实的感知。妇女的意义没有进入语言编码,因此,‘现实’是由男人来定义的。语言进行编码的事件是男性版本,语言反映了男性的关注,文字具有男性偏见。”西蒙娜·德·波伏娃在七十年前提出了女性一直是被压抑为“第二性”、作为“他者”存在这个观点,露西·伊瑞葛来更是说过“任何有关‘主体’的理论一开始就已经被男人霸占了”。 “女性是次等的,因为她们常常缺乏作为普遍意义下的‘人’的男性所具有的优点。例如,理性、创造性、分析力、征服自然的能力等等。”比如就在最近,我国的教育界泰斗在谈到新高考时还公然说考题 “思辨性很强,对女生很不利。”言外之意,是女生思辨性差。 “男性批判女性的时候,常是把他们所指出来的缺点当成是女性普遍的缺点。反过来说,当他们批评男性的时候,他们所批评的是单独的个人、阶级或族类,而绝不会是作为普遍意义下的男性的全体。”(江勇振,2004)而语言在这当中也有重要的角色,语言在不断被言说的过程中,又强化了固有观念。比如“嫁出去”和“娶进来”这两个词,始终强化着女性在婚后脱离原生家庭、走进夫家的父权制思想。“娘炮”作为贬义词反复被社会和舆论咀嚼,也使得“男性不能具有阴柔特质”这个观念更深入人心,在这个问题上,只关注语言本身是无济于事的,关注语言可以做到的是使男性权力、特权去自然化,使父权不再是“自然而然”的。(玛丽·塔尔伯特,2004)
我想以某卫生用品品牌曾拍摄的一个公益广告《像个女孩一样》(Like A Girl)来结尾。开始是在摄影棚中的一个实验,镜头里依次出现几个不同年龄段的男孩女孩和青年人。首先是大概二十岁组,主持人给出指令说:“像女孩一样跑步”,“像女孩一样扔东西”,“像女孩一样打架”,于是大家开始了各自的表演,有打架时扭捏地叫唤和躲闪的,有奔跑时拼命护住头发的,有扔东西时软绵绵说“我做不到”的……十几岁的孩子表演得也差不多。但到了最小年纪的孩子们,当听到指令时,她们用尽全力,尽情奔跑、打闹……接下来是采访:“当你听到‘像女孩一样’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一个大概十岁的小女孩说:“我不太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听起来不像是好事,好像是在侮辱别人。”而最小的大概五六岁的女孩被问到:“当你听到‘像女孩一样跑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她说:“拼命去跑啊!”
希望在未来,孩子们听到“像个女孩一样”不再困惑:“这似乎不是好事?”当她们听到“像女孩那样跑”的指令时,都能全力以赴地奔跑,勇敢地诠释一个“女孩”的定义。男孩不必因自己穿了粉色衣服、体形瘦削、声音轻柔而恐惧,他们能成为情感更细腻的丈夫、耐心的爸爸、不崇尚暴力的公民。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都应该拥有一种向上的能量,扭捏、造作、矫情是她们和他们都需要克服的状态,不是被简单粗暴地定义为女性的缺陷而让男性远离。
这些,都需要通过不断地消除“娘炮”这样的词来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