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岛人小山
纵观古今中外,名誉与男子气概总是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很多情况二者成了同义词。失去名誉则男子气概无从谈起。正因为名誉在男性身份中举足轻重,故而男人不辞劳苦地去赢得名誉,并竭尽全力去保护它。
我们仅粗略地看看历史,名誉这一价值一而再地出现在各种文学和生活中。荷马史诗主要的内容之一就是男人如何追逐和维护名誉。而莎士比亚戏剧中也能发现名誉与男子气概在舞台上扮演的核心位置。从17世纪到20世纪早期,欧洲和美国的上流男性经常为保护男子的“名誉的领地”而决斗。而美国的国父们在签署《独立宣言》说“以我们的生命、财产和神圣的名誉彼此宣誓来支持这一宣言。”
那么到底什么是名誉?
我们总是搬弄词典里的语言,但多数时候只是口惠不费。如果你真去问某人“到底什么是名誉?”,他大概会紧锁眉头并挠脑袋。我们脑海中隐约明白名誉的概念,却常常难以将其准确地描述出来。如果你幸运地得到一个答案,那么基本上会这么说:名誉意味着对个人信念的忠实,或是一个男子的正直气节。
名誉=正直气节,这是名誉演化出的含义之一,大体上也是我们社会如今的定义。而这一定义并不能完全涵盖决斗者剑下、以及荷马和国父们笔下的名誉。曾经在西方人人皆知的名誉,如今除了军队、消防队和黑帮里的少数人还能理会,早已濒临灭绝。如今的主流一提到这种名誉都会语带嘲讽。
旧时的名誉的确包含着某些令人困扰的成分,欧美人的先祖也曾被一种保守而病态的古典的名誉所束缚,而这也是造成如今欧美国家男子气概的衰落的原因之一。接下来的几篇文章中我们将探寻什么是名誉,名誉价值在西方的衰落,以及名誉价值的道德困扰。我们也将研究在整体文化的恐惧、嘲讽、和抑制中该如何复苏富有男子气概的名誉价值。
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去尝试阐述名誉。他们发明了很多表达式,却没有真正地触及到核心。比如James Bowman的《Honor: A History》连篇累牍地叙述了历史上各种关于名誉的迷人故事,但James Bowman到头来给人留下印象似乎是他并不能完全确定名誉确切的意思。原因其实很简单,那些耳濡目染而根深蒂固的东西往往总是最难描述出来的。我并不认为自己能比学术界的前辈们更胜一筹,但我仅在此综述并提取古典意义下名誉价值和男子气概的一些最显而易见且重要的观点。
Horizontal vs. Vertical Honor
横向名誉 vs 纵向名誉
人类学家Frank Henderson Stewart 将名誉分为两类:横向与纵向。
横向名誉
横向名誉的定义是“特定社会平等下的尊重权”。横向名誉=互相尊重。但不要被“互相尊重”给误导了,这里讲的并不是弥漫在当代语境下的那种“尊重我因为我是人类的一份子”掺水概念。这种横向名誉意义的实现以及在一个集体中保持这种名誉,必须取决于一些英勇无畏的标准。
横向荣誉有三个基本前提:
一套名誉的准则。
名誉准则为一个群体设立了一套标准,只有达到标准的个体才会在此集体中受到尊重。准则设定了如何获得名誉或尊重,以及什么样的行为会失去名誉。后一个规则是最高的准则:不能丧失的名誉不是名誉。名誉准则通常有相当高的标准,尽管困难却总是被视为入选的最低标准。如果你不能达到要求则被视为平庸的人、卑劣的人、进而是被羞耻的人。
一个名誉的群体。
一个名誉的集体由忠于名誉准则的个体组成。每个个体都遵从准则,且被群体中的其他个体所承认。正因为名誉取决于尊重,所以一个名誉的集体必须是一个平等的社群。名誉基于群体中其他成员对你的评价,故而他们对你的意见很重要。反之,如果你不把对方平等视之则他人的意见就无关痛痒。而尊重总是是双向的。人们总是尊重地位高于自己的人,却很难尊重地位低于自己的人。
这个名誉的集体必须同时是排他的。如果任何不讲名誉准则的三教九流都能加入这个集体,则所谓名誉没意义了。平均主义的平等原则与名誉价值不能共存。最后,名誉群体内的关系必须亲密。一个由相互尊重所支配的群体需要其每个成员有相互的了解,并能面对面地交流。如果一个群体的大部分人都隐名藏姓,那么名誉这一价值也难以实现。
羞耻心。
一个人若不能遵从群体的行为准则来生活,那么他就会丧失他的名誉,也就是在这个群体中被其他个体平等对待和尊重的权利。一个人因未能遵从准则而感到羞耻,这是一种健康的情感;这种自我认知是名誉存在的必要条件之一。当一个个体对丧失权利而感到无所谓时(没有羞耻地活着),那么名誉就对此人的行为失去了规范和检验的力量。
横向名誉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游戏。你要么尊重你的同伴,要么就不尊重。不能遵守群体的最低标准、蔑视或忽视这些准则,则将不名誉带给自己。这意味着被此群体所斥绝。故而,在一个部落、他团队、群体、帮派,横向名誉是一个区别“我们”和“他们”、荣耀和卑鄙的分界线。
横向名誉有点像你进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卡。你必须达到某种标准方能取得这张卡,而这张卡能让你进入俱乐部,并享受会员的所有的权益。你若想保有会员的身份,你也必须遵守俱乐部的规则。否则俱乐部将会拿走你的会员卡并将你踢走。
这个会员卡的比喻大体能够说明如今的名誉观念,但也因文化的腐蚀而有些变味。男性总是找茬子想将对方的“男人卡”吊销,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对方在酒吧里喝了一杯水果鸡尾酒。这显然是孩子气的取笑“惩罚”,喝啤酒可能只是表现男子标准中最细枝末节的东西。
纵向名誉
另一方面,纵向的名誉就不是关于互相尊重,而是称颂和尊重那些“上等的人,无论是因其品德情操、阶级、对族群的贡献,甚至仅仅因其性别、血统、工作、或其他任何事。” (F.H. Stewart 《名誉》59页)纵向名誉,顾名思义,其本质是等级森严和带有竞争性质的。纵向的名誉被赋予那些不仅依照名誉准则而且出类拔萃的人。
故而,纵向名誉 = 称颂、敬重、钦佩
在《什么是名誉?》中,Alexander Welsh 提出纵向名誉必须建立在横向名誉之上。没有同伴之间横向名誉的平等和互相尊重,则纵向名誉所赢得的称颂和敬重都没有很大的意义。打个简单的比方,假如你是作家,写了一本小说。你父母看后说这是他们看过最好的书;而有名的小说家看过也说这是他们看过最好的书。你认为哪种称赞对你更有意义?当然是其他的小说家和作家。当然,得到父母的表扬也很不错,但你对他们的尊重与对其他的写作同行的尊重并不一样。反之,父母的赞扬也许来自于亲情,而同行的赞扬则主要来自对你和你作品的认可。二者的意义也完全不一样。
若套用前面会员卡的比喻,那么纵向名誉就如同俱乐部赠与其会员的奖杯。想赢得奖杯你必须先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其次你必须在俱乐部的游戏规则中表现地比其他会员更为杰出。
名誉 = 声望
所以按照我们祖先的理解,“名誉” 包含连个部分:来自名誉群体的尊重(横向名誉)和来自名誉群体的称颂(纵向名誉)。毫无疑问,这种双向关系的名誉主要取决于他人的看法。你自己感觉很名誉是不够的,你的名誉必须被他人所认可方能存在。人类学家Julian Pitt-Rivers这样描述:
“名誉是个人眼中的价值,但也是他的社会眼中的价值。名誉是对他自身价值的评估,是他对自尊的诉求,也是(他人)对这诉求的承认;也就是说他所在的社会对其卓越品行的认可,也认可他自尊自豪的权利。”
故而,名誉是一种值得尊重和钦佩的声望。
男子气概和名誉
如前文所述,名誉是一种值得尊重和钦佩的声望,并且你以遵行名誉准则来赢得声望。那么下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是:那么一个男性应当服从什么样的名誉准则?这套男性的准则可以帮他赢得其他男性的尊重(横向名誉)以及称颂和敬重(纵向名誉)。
虽然名誉本身是不分性别的,但历史上名誉的标准却对性别分得很清楚。在不同的时间和文化中名誉的准则也在变化。最早期的形式中,名誉对于女性意味着贞洁,对于男性意味着勇气。Jack Donovan在《男人之道》的书中将力量和技术精湛作为特性加到男性名誉和勇气的解释中,构成了男性名誉的基本准则。
那么这些准则如何与男子气概、勇敢、和名誉的演变相联系呢?
在法制相对较弱的时代以及职业军人和警察还不存在的时候,名誉作为一种道德力量管理着部落并帮助其维持生存。男性被期望扮演的角色是部落的保护者,这一角色中力量和勇气是绝对必须的。如果他们身体不够强壮则需要精通某一种技能(巫术、医术、侦查术、匠人术等等)来为部落做贡献。而名誉则驱动男性去达成这些期待。如果他们表现出勇气和精湛的技术,那么他们就会获得其他男性的尊重,从而成为部落成员中的正式成员并享受一些特权。如果他们在名誉准则的游戏规则中表现得出类拔萃,那么就会获得更多的特权和身份。而一旦他们开始表现出怯懦和懒惰,那么他们就会被羞辱为“不够男人”,并失去他们的特权。
保卫自己的名誉
以上就是一个男人保护自己名誉或声誉的原因。很多时候这关系到我们男性祖先的成功与失败、生与死。甚至直到19世纪的美国,维持自身的名誉是找到体面工作(如律师或从政)和进入上流社会的重要因素。
正是为了享受名誉所带来的特权,男性在名誉问题上极为主动也非常警惕。这也是为何在许多(但并非所有)名誉主导的文化中,任何伤害或侵害个体名誉的行为则需要被立刻纠正。如果你被打,则立刻打回去。挽回颜面是最主要的事情,反击是证明你还是“游戏”的玩家,也就是说你还有配得你名誉的勇气而不会被人轻看。
这种反击报复性质的名誉,被人类学家称为反射性名誉(reflexive honour),从古希腊时代开始西方社会就一直受这种名誉的激励,同时也深受其害。走得极端点反射性名誉就会成为“无理性的激怒竞赛”,往往可以毁掉一个群体。正因为如此,当社会逐渐文明起来时,反射性名誉这种激起男性本能报复的名誉道德框架开始受到质疑和非难,于是怜悯心和宽宏大度被加入到名誉的准则中。这种被重新锻造的反射性名誉给予了我们中世纪的骑士精神和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风度,后者常常会提起“公平竞争”(fair play)这一概念。
个体的名誉,团体的名誉
一个男人对名誉的热心是一种自私同时也是无私的追求。一方面男性希望被部落其他的成员所承认和尊重,并且渴望获得横向名誉带来的特权。“会员”资格同时给予他们机会去争取纵向名誉所带来的更多特权。他们力量和勇气的名声也保护他们不会被部落其他人找麻烦。而另一方面,一个男人对名誉的追求也惠及整个部落。部落中每个男子勇气的名声叠加在一起就成了整个部落勇气和力量的名声。一个以强大而勇敢闻名的部落也往往较少被其他部落找麻烦。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对名誉毫不关心的男子会被部落其他人所羞辱:因为他们的不忠不义让整个部落背负更大的风险。或如Bowman所言:“对名誉的诸多罪行中,最极致的表现是临阵怯懦和逃跑溃散,这种表现总是因为人将个体摆在了高于团体的位置。”
Donovan 很好地解释了名誉在团体内外中的动态关系:
“一个男子必须在帮派中奋力工作并与其他人竞争,从而不会被帮派弃绝,并在帮派获得中其他人的尊重。那些天生更强壮、更勇敢、更有能力的男性将在团队内为更高的身份而竞争。只要帮派中获得更高的位置能得到利益——无论是更大的控制权、获得更多的资源、或者仅仅是同伴的敬重或一种阶级感带来的安慰——他们就会为此而竞争。无论如何,因为人类是互相协作的猎人,所以党派-帮派原则也适用于个体的层次。正如几群人会互相竞争但如果他们相信合作能带来更大的利益则他们就会联合;个体也是如此,在没有重大外部威胁时他们会在帮派内部互相竞争,反之则会为了群体而求同存异。人类不是只斗争或只合作;他们既斗争也合作。”